2025.05.31

    2025年5月13日 長達一個半月的「夢」

    我是GA的學生,負責劉玗駐校期間的活動紀錄。雖然我並未一直陪伴在她身邊、協助她的研究,但我在會議和公開活動中經常有機會遇見她。我想從自己的角度,稍微談一談關於劉玗的印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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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從四月初開始,我一直在意一件事。那就是,每當劉玗談到故事或敘事時,“dream(夢想/夢境)”這個詞就會頻繁出現。在日語中,“dream”翻譯成“夢”。然而,當我一次次聽到她在談話中使用“dream”時,漸漸覺得她說的“dream”似乎並不是我所熟悉的“夢”。如果把“dream”單純理解為“睡覺時做的夢”,對話就無法成立。甚至在一次關於工作坊的電子郵件裏,劉玗還把工作坊稱作“一個分享夢與故事的空間”。把“故事”和“夢”並列在一起,不覺得有點難以理解嗎?


    就在那個時候,我和劉玗一起去了寺廟,採訪關於“人偶供養”的事情。這是我第一次隨行做研究,而且竟然是單獨和她一起去,我有點緊張。但隨著我在翻譯她的問題時,不斷感受到“啊,原來她關注的是這些點”,這種緊張感漸漸消失了。劉玗想知道的不僅僅是人偶供養的流程,而是“人偶的靈魂”本身。


    當我把寺廟人員的話轉達給她——“人偶供養是為了讓人偶的靈魂離開”時,她向我提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問題:

    “這個‘靈魂’,是隨著時間推移而賦予人偶生命的東西,還是人們情感的積累呢?”


    我被問得一愣。

    “嗯……”我皺起眉頭,轉而問寺廟的人。

    “說人偶有‘靈魂’,並不是說人偶真的擁有生命,對吧?”

    “沒錯……怎麽說呢……或許更接近於,當人們珍惜一樣東西時,會覺得它有靈魂。”

    “但是,把靈魂單純看作人的情感,好像也有點不對。”

    “是啊,好像也不太準確……”


    即使在日本人之間,我們也說不清楚。一旦試圖把“靈魂”以及“靈魂離開”的概念用語言表達,總會覺得缺了點什麽。劉玗靜靜看著我們,然後開口:

    “在台灣也有和日本一樣的想法,認為物品裡可以寄居靈魂。但我們並沒有人偶供養。”

    “哎,是嗎?”我和寺廟的人面面相覷。如果文化裡同樣存在“物品有靈魂”的觀念,那似乎也應該有類似的祭祀活動才對。但事實卻並非如此,真是奇妙。


    最後,我和寺廟的人只能這樣解釋:

    “當人們珍惜人偶時,情感會積累在其中,讓人覺得人偶擁有了靈魂。而供養就是把積存在物品裏的情感取出,交託給佛祖。”


    我們有種完成了一項工作的成就感。劉玗一邊點頭,一邊說:“原來如此。”然後進入下一個問題。我並不確定她是否真正理解了我們的意思。也許文字和詞語傳達到了,但實際上如何,就不得而知。


    在這種不安中,我突然意識到:自己內心竟然懷有一種“想讓劉玗徹底明白”的強烈意圖。



    在劉玗來到日本之前,我已經在惠比壽映像祭上看過她的作品了。因為那是一件非常神秘的作品,所以我記得很清楚。那是一件以洪水故事為基礎的視頻裝置作品。屏幕上會出現講述故事的句子,或者逐個顯示漢字,但這些文字很快就消失了。快到一眨眼就變成另一個字的程度。文字切換的速度在作品中不斷變化。伴隨這些文字的是旁白的朗讀聲,以及鼓聲或某種打擊樂器的節奏。在屏幕前還擺放著幾件曲線形的裝置,上面偶爾也會投射出影像。

    讓我覺得奇怪的是,這個作品並不是為了“準確傳達故事內容”。如果真的只是想講述故事,只要把文字顯示得足夠慢,讓觀眾能夠閱讀就行了,甚至根本不需要影像。然而,作品讓觀眾“觀看”故事,而這種觀看並不是理解故事本身,而是一種完全不同的體驗。

    在午餐時,我第一次和劉玗提起惠比壽映像祭。我一直想著總有一天要說,但因為並沒有明確的問題要問,所以一直沉默著。可是,在一起去做田野調查之後,我突然覺得“也許現在可以說說看”。

     “我在惠比壽映像祭看過你的作品。”

     “是嗎!謝謝你!”她回答。

     “那個關於洪水的視頻,很有意思。故事在屏幕上出現,文字顯示然後消失。我已經不太記得具體的故事了,但對故事的印象還記得很清楚。”

     劉玗笑著說:“能聽到你的感想我很高興。”然後接著說:

     “我覺得那是表現洪水敘事的最佳方式。”




    回到藝大時,我意識到劉玗很快就要離開,返回台灣。在那之前,我想和她一起回顧這段駐校經歷。

    劉玗的研究最初從植物的擬人化出發,最終卻以對安卓觀音和人偶供養的採訪收尾。植物、人偶、安卓——這些完全不同的事物是怎麽連接在一起的呢?我一直對此感到好奇。和她一起回顧研究的軌跡非常有趣。

    “最開始,你只對曼德拉草感興趣嗎?”我問。

    “我研究曼德拉草,是因為我對西方人與自然的關係感興趣。從一開始,我就也在研究植物以外的擬人化。”

     “然後,你在途中偶然發現Aibo(譯者註:市售的電子寵物犬)也會成為人偶供養的對象?”

     “對,所以這就引出了對安卓觀音的興趣。”

    我這才第一次知道,她的研究中途也觀察了Aibo。這樣一來,研究延展到安卓觀音和人偶供養就完全說得通了。因為Aibo兼具人偶和安卓的特質。

    看來劉玗是同時在進行多條研究的。她一邊讀《古事記》,一邊調查江戶時代的“藤娘”,還查閱了安置著安卓觀音的高台寺的文章。在與安西剛的對談中,她用幻燈片有條理地展示了研究成果,所以我並不知道她的實際研究過程原來是如此混亂。她笑著說,在駐校期間,很多了解她興趣的人向她推薦了各種東西,她就拚命去吸收。確實,每次見到她,她總是在向某人道謝,說是借到了書或資料。這是常見的場景。

    她還告訴我,當她剛開始研究曼德拉草時,曾在台東的原住民地區駐留過。這對我來說也是第一次聽說。

     “台東的原住民把樹當作家人。他們認為自己的祖先是從植物中誕生的——和自然有著非常深厚的聯係。我不確定這樣說是否合適……”

    雖然那似乎與我所生活的世界有些遙遠,但從劉玗口中聽來,卻真切地感覺到那個世界的存在,而且與我們的現實緊密相連。這讓我想起了她在惠比壽映像祭上的作品。




    我和劉玗大多用英語交流,但其實我的英語並不好。為了寫這篇文章,我反複聽了幾次我們對話的錄音,結果簡直糟糕透了。就像蒙著眼睛,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索物體的輪廓那樣,我戰戰兢兢地對話,不停地問她:“你是這個意思嗎?” 她的英語雖然也是英語,卻和我說出來的完全不同。最後我只能用自己的語言去靠近她。忽然,我意識到自己笨拙的態度,竟有些像她在田野調查採訪中,或是在工作坊裡與學生交流時的樣子。於是,“dream/夢”這個詞的意義,以及她為什麽要用它,我好像一下子明白了。

    她所說的“dream/夢”,更接近“白日夢”的感覺,也像“奇異的事件”或“像被狐狸迷惑”那樣的現象。並不是指人在睡眠中做的夢。但我覺得,她也不是僅僅把“dream/夢”當作“不思議的事情”來使用。以下是我的推測。

    當她說“dream/夢”時,可能更重視的是“經驗的存在方式”。夢是只屬於做夢者的世界,是無法完全向別人解釋的完整經驗。裡面發生的事件或許可以敘述,但它為何發生,與那種連自己都未必意識到的精神世界的聯繫,卻無法完全用語言說明。這種“存在方式”,無論是在她講述的原住民族的故事中,還是在惠比壽影像節的作品裏,都有體現。對於她所說的原住民來說,他們的祖先是否真的來自植物,這根本不是問題——對他們而言,那就是理所當然的事實。若僅用“文化”來概括,反而是錯誤的。這個世界上有許多“只能這樣表達”的事物。我當初沒能好好解釋“給人偶拔魂”的做法,也是同樣的道理。而這些“dream/夢”的要素,一旦不自覺地進入語言,就會生成“敘事”。在惠比壽影像祭上,劉玥的作品讓觀眾所獲得的“另一種體驗”,就是清清楚楚地承認一個與自己所生活的世界不同的存在。

    現在我終於明白,為什麽她把工作坊稱為“分享夢與故事的空間”。參與者極度主觀的“夢”,只有在通過一般的詞彙說給他人聽時,才第一次“誕生”在共享的世界中。那個工作坊,字面意義上就是大家一起分享這種誕生瞬間的場所。也正因此,她才把“夢”和“故事”並列區分開來吧。故事是已經“成型”的,有固定詞匯框架的表達;而夢則可能無法被說出,甚至不該被說出——它隻是一些尚未成型的經驗的聚合體。




    劉玗非常溫柔。這是我每次見到她時都會有的感受。她在傾聽他人時,如果覺得自己理解的方式可能和對方不同,總會耐心地再問一次。聽起來好像很簡單,但能在任何人面前始終保持這種姿態,其實極為困難。

    和她對話時,我常常會思考:我們交換的語言,真正指向的“東西”究竟是什麽?即便做了同一個夢,能用同樣的語言來解釋嗎?如果敘述方式不同,是不是就無法指向同一個東西?有時我會不安:“我真的和她在對話嗎?” 可是她聽我說話時露出的笑容,或者她談起自己作品時的樣子,這些瞬間直到現在仍留在我心裡。


    文:谷口 明日香(GA碩士班學生)

    駐校計畫協調專員:金 秋雨(GA博士班學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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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劉玗

    LIU Yu

    (台灣,b1985)視覺藝術家,創作媒材多以錄像與空間裝置為主。由於對敘事影像及空間的興趣,劉玗著力於影像與空間中生產敘事與氛圍,使觀眾透過感知探索對於不同物種、文化、族群之間的另一層理解。作品中使用大量現地的田調與文獻資料的搜集,促使她重新編排了這些敘事的可能,從空間、歷史、影像、敘事各種零碎的片段,做一相互緊密連結、補敘的整合工程。從人類的視點、空間屬性的變化與物在體系中流動的身份,作為勾勒人類演進的過程,將我們日常熟悉嚴謹的體制、科學方法做一種模糊分界的重組工作。藝術家近期個展包括:「Ladies」,國立臺灣美術館(臺中,2023);「假使敘述是一場洪水」,覓空間(臺北,2020)。近期主要群展包括:植物遠征,長征空間 (北京,2024),,The Brooklyn Rail Industry City(紐約,2023);「Aqua Paradiso」,ACC(光州,2022);「亞洲雙年展 未至之城」,國立臺灣美術館(臺中,2021);「亞洲雙年展 來自山與海的異人」,國立臺灣美術館(臺中,2019)。

    Participants
    LIU Yu
    Date
    2025.05.3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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